周春华哭过一次。那次,同事要去新岗位,大家一块吃告别饭,吃着吃着,同事就流泪了:“我终于解脱了!”
周春华在这一天知道,为什么这个同事和他一起工作的3年多里,脸上总是那么忧郁,“我老婆是有洁癖的人,疑心病很重,我和她3年多都没有过性生活……”
周春华,浙江省十里丰监狱艾滋病监区副监区长,获浙江省第三届司法行政系统十大最具影响力人物称号。
他明白这种坚忍––这种坚忍,在他和同事身上,谁没经历过呢?
一个每天和艾滋病加罪犯打交道的民警,他的内心需要强大到什么程度才足以支撑自己?那些艾滋病罪犯又是怎么生活的?
近日,快报记者走进浙江关押男性艾滋病罪犯的监区,刑期从1年到死缓。
第一批艾滋病罪犯:一个小偷团伙
“十里丰”就在龙游县城以外15公里,原来叫“十里荒”,新中国成立后才改的名。
如今,昔日的荒山成了热闹的集镇,马路上店铺林立,人来人往,不远处高耸的铁丝网内,却是另一番人生。铁丝网内外人生,就这样共存着。
铁丝网内,有一幢三层楼,这里就是浙江关押男性艾滋病罪犯的地方––艾滋病加罪犯的双重身份,使得这幢小楼越发显得神秘和特别。
2003年11月,杭州警方抓获一批艾滋病小偷,对这些小偷的关押问题,杭州警方专门设立了集中羁押点,这一做法在全国引起轰动。
紧接着,这些小偷被审判后,何去何从,浙江省政法委决定在浙江省设立集中管理艾滋病罪犯关押点。
2004年8月,周春华来报到后,再也没离开过。
周春华学医,知道艾滋病并不容易传染。周春华在很多场合,谈到当初自己是预感到这个任务可能会落在自己身上,“如果领导选我去,我能说不吗?”“总要有人去做”,挣扎了几个晚上,他报了名。
去接第一批入监犯人前,周春华特地去见了见他们。当时他们被送到监狱中心医院做治疗。
“你可得当心点”,听看管民警介绍,他们把浸过身上的血的棉签丢在通道上,还威胁民警说自己坐满牢后就要报复民警全家……
周春华说自己进屋前,已选好了退路––门就在自己身后不到三步,他可以站在偏门口的位置,一有威胁,他可以立即撤退……
他面对的是艾滋病小偷团伙的一个头儿。
对方跷着二郎腿,无论问他什么,他都沉默,给了周春华一个下马威。
“艾滋病一定会死人吗?难道你减一天的刑期都不想吗?”周春华现在还记得那双眼神––疑惑,无奈和逃避,过了一会,对方说:“不”。
周春华后来说,就是那次谈话,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即将面对的人,内心并不像表面那么暴戾,那只是脆弱的表皮。
走出玻璃墙
如今的三层小楼,是2009年新建的。原来的关押点是两幢平房,就在三层小楼后面,设施简陋。
和周春华一起被抽中的14个狱警要管理第一批艾滋病犯人,也就是杭州警方抓获的13个艾滋病小偷。
周春华第一天去上班,老婆抱着3岁的儿子一直送到家门口,“就像生离死别”,晚上老婆告诉周春华,自己一整天心神不定,不是左眼皮跳就是右眼皮跳。
刚开始,面对这第一批特殊犯人,每个民警都心神不宁,包括周春华自己。
这一年,周春华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,他的选择不仅需要他有重新开始的勇气,还需要更多。
谈话室专门设了一道玻璃墙,防护栏,民警出入防护栏要加双层手套,和犯人谈话,隔着厚厚的玻璃墙,有的民警还捂着嘴,“有多远躲多远”,怕沾染半点病毒。
穿着防护服,隔着玻璃墙,安全是安全,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这么被隔远了,玻璃墙挖了几个孔,传音效果不好,听的人累,说的人累,“隔着墙,穿着防护服,怎么走进他们心里?”
周春华是第一个走出玻璃墙,和犯人面对面促膝交谈的,“哪怕有被感染的危险也得贴近他们”。
这不表示,他的内心没有挣扎。那一年,衢州发现艾滋病患者还只是个位数,大家对艾滋病都不了解,大家害怕到似乎一谈论它,就会被感染了似的。
那时,正值夏天。谈话室里,蚊子在犯人和民警裸露的手臂上来回穿梭,“啪嗒”,手臂上一摊血;面对面,难免会有犯人的唾沫飞溅到周春华的脸上,虽然知道蚊子是不会传播的,心里还是“像吃苹果咬到虫子一样”的难受,但他从不当面擦拭,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。
他想给他们营造一种气氛:这里没有歧视。
他近乎以一种堂吉珂德式的信念支撑着:他们总有一天会被我们感动。
他关心到每个细节。
看到犯人吃得少了,就问问他们怎么吃少了,是不是胃口不好;下雨了,提醒他们及时收衣服,犯人收衣服,衣服掉在地上,他帮着捡起来……
那个给他下马威的头儿,他的脚很大,要穿46码的鞋子,市场上很难买,周春华特地去了趟义乌,到市场买了几双布鞋和球鞋,他接过鞋子的时候,愣住了……
“人心都是肉长的”,周春华相信。
一个难忘的犯人
渐渐地,周春华克服了自己内心的恐惧,他对艾滋病也更了解了,他和他们走得近了,这种零距离的观察,让他读到了他们的内心。
老徐,是这些年来,周春华一直难忘的一个犯人。
艾滋病监区的犯人,有两种,一种从看守所转入监狱时就被检查出患艾滋病,另一种,因偏远贫困地区看守所没条件对嫌疑犯进行艾滋病毒检测,罪犯到监狱后才被检测出来的。
对后一种来说,突然的告知,就像宣判自己死刑,特别是那些刑期长的犯人,他们内心明白,这意味着,他的刑期比命还长。
他们从一听到“噩耗”开始,就想着自杀。
老徐刚进来时,就写好了遗书,这是后来他告诉周春华的。
老徐因为故意伤人被判无期徒刑。进来后,周春华发现他有点不对劲。
大家一起活动时,老徐喜欢一个人呆着,表情呆滞。
可老徐每天的心情日记上写着“晴天”。为了每天能及时掌握犯人的情绪变化,监狱特地在每个监舍门口挂了一块“心情晴雨表”,分别用头像表情标明“晴天”、“阴天”、“下雨”三种情绪。每天起来,每个犯人就移动图标,随时告知警官自己的情绪变化。
每天挂“晴天”的老徐脸上的表情,周春华并不陌生,他知道,那种想自杀的犯人,总是眼神到处飘,出神,不集中,经常叹气。
他找老徐谈话,果然老徐为自杀准备好些日子了。
老徐原来做生意,有点积蓄,朋友跟他借钱后就杳无音信了。他跟对方要钱,两人一拍两散,他拔出刀捅伤了对方,后来老徐逃到缅甸直到被抓。老徐逃亡后,妻离子散,家里只有一个80多岁的老妈妈。
“说不定等上几年,治疗疾病的药就出现了,你难道不想试试看?”周春华说,每个人都有求生的欲望,他需要做那根火柴点燃它。
2007年,老徐身体每况愈下,开始出现艾滋病并发症状,腿脚不便,被送到监狱中心医院抢救。
2007年12月9日一早,周春华接到青春医院打来的电话,说老徐病危,上抢救措施也不行了,他想见周春华一面。
“我很感动,他把我当亲人”,周春华看到老徐,呆了呆,虽然他知道艾滋病晚期,病人身体各种器官能都会出现衰竭,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真切切地面对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。
病床上的老徐已形如枯槁,苍白,奄奄一息。
“老徐,你怎么样?”听到熟悉声音,老徐睁开眼,凹陷的眼眶射出光,一把攫住了站在床前的周春华,他一把抓住他的手。
周春华没有戴手套––事实上,他完全可以戴,但周春华说他于心不忍。“面对的是一个快死的病人,他对人世已经饱经冷暖”,周春华说起那一幕,眼睛红了,他说,如果在他最后的时刻,还不能体会到人间的一点温暖,他会以怎样的苍凉离开这个世界?
那晚,老徐走了。
“每一个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,也许,我们不能延长他们生命的长度,但通过我们的工作可以拓展他们生命的宽度,让他们有活下去的勇气,让他们有尊严地活着”,他说。